从唐诗中发现人生的况味—— 读几首唐诗(下)
发布者:迟真 更新时间:2015-10-10 文章来源:学生处 阅读次数:
来看杜甫的《登高》:
“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万里悲秋长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”
前四句是所见,后四句是所感。但是诗人的心绪,在前面的描写中已经有所流露,虽然都是写的实景。所感正是基于所见。第一句极尽苍凉,第二句又很恬静,乃是一个纷乱而无从把握的世界。三四两句即从此点写起,“落木”“萧萧下”,“长江”“滚滚来”,人力一概无以企及,而又形容以“无边”,以“不尽”,局面非常之大,由此衬托出面对此景的诗人之孤独无奈。五六句,“作客”、“多病”是对诗人自己一生的体会,“悲秋”、“登台”却又紧密联系当下情景,“万里悲秋”从空间上把握,“百年多病”从时间上把握,“万里”、“百年”又与前面阔大的局面有所呼应。末尾两句,“艰难苦恨”和“潦倒”可以说是“作客”、“多病”的进一步感受,然而具体落实为两个可感的细节,一说“繁霜鬓”,一说“新停浊酒杯”,又显得欲言又止了。大概此情此景,尚有许多话作者不曾道出,无限感慨,不过说个开头而已。
或者说杜甫此诗,情感毕竟有所流露,贾岛的《山中道士》,则是“一句不曾说”了:
“头发梳千下,休粮带瘦容。养雏成大鹤,种子作高松。白石通宵煮,寒泉尽日舂。不曾离隐处,那得世人逢。”
这里多处写到道士的养生之法(梳发、休粮、煮石,乃至离群索居),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所强调的时间观念。第一句里的“千下”,第五句的“通宵”,第六句的“尽日”,特别是“养雏成大鹤,种子作高松”,都极力描写时间的漫长无际。所有这些时间跨度都完成于人物的动作之中,而这个人物对此不曾流露任何感情色彩(诗人在描写时同样也无所流露),似乎那是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,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逝过去了。一种深深的寂寞之感,完全是在字面之外。这无始无终流逝着的时间,比末二句所写的不与世人接触,更让人感到生命的那种空旷。
面对自然,杜甫和贾岛是完全不同的态度,杜甫是感慨万千的,贾岛无动于衷。李商隐的《乐游原》,则描述了面对自然更为复杂的情感变化:
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
区区二十个字,委婉曲折地写了诗人是如何想摆脱现实的烦恼(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”),在自然里求取慰藉(“夕阳无限好”);又是如何得不到这种慰藉,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烦恼之中(“只是近黄昏”)。情感的变化如此丰富,又在每一层面上都写到极致,这是情感把握的非凡之处,也是诗歌艺术的非凡之处。
前面讲到不同情感表达有所不同,其实就是基本相近的情感变化,唐人也可以写得完全不同。把下面两首诗放到一起来看——
王维《送元二使安西》:
“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”
高适《别董大》:
“千里黄云白日曛,北风吹雁雪纷纷。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。”
我们发现写法完全相反,好像针锋相对似的。王维的诗,前两句强调彼此现在所处环境的美好,朝雨之后,尘土不扬,柳枝也尽吐绿色,大家一定是好心情罢。酒也喝了不少,或许到了道别时分。然而意思至此一转,简直把前面的良辰美景一笔勾销。“更尽”二字,分量最重,一点依依不舍之情,都在这一杯酒里了。高适的诗,前两句写得景色凄凉不已,这或是当下亲眼见着,或是推想友人前途,总之了无生意。到此意思也是一转,说出两句勉励的话来,以抵消前面种种渲染。两首诗其一由暖转冷,其一由冷转暖,虽然完全不同,写离别之情,却都是很深厚的。
再来看杜牧的《赠别二首之二》:
“多情却似总无情,唯觉樽前笑不成。蜡烛有心还惜别,替人垂泪到天明。”
这一首前人批评意思浅近,的确如此。然而若把它与此前唐人大量的送别诗放到一起来看,诗人总归是别出心裁。“多情却似总无情,唯觉尊前笑不成”,可以说是不知说什么好,一腔感情,也没个恰当的表达方式。这份感情恰恰移到蜡烛上去了。蜡烛的出现并不突然,有“尊前”二字铺垫,而且默默之中,注视此蜡烛的,正是你我二人,蜡烛流泪到天明,也就是二人相伴坐到天明了。字句虽然显豁,意思却并不浅露。
还有李商隐的《夜雨寄北》:
“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
诗里两次写到“巴山夜雨”,乃是一实一虚。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,上来先是个没着没落的感觉,“巴山夜雨涨秋池”是写实的,也烘托出诗人的心绪,“涨”字表现夜雨之绵绵不绝,令人无奈。第三句是写期待了,回应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,那么真的是在归期实现之后。届时“共剪西窗烛”何其温馨,正对应此刻“巴山夜雨涨秋池”的凄凉。“却话巴山夜雨时”,现在的愁苦成了那时一个话题,所有孤独凄楚都被化解了。这首诗里多有慰藉似的。
唐人升华一己情感,也有不同途径,即以面对自然为例,也来举两首常见的诗,其中意思恰好也是相反的。
贾岛《寻隐者不遇》:
“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”
柳宗元《江雪》:
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
贾岛诗中,安排一个童子,师父行踪,由他口中淡淡道出,更其显得平静自然。“只在此山中”,好像近在眼前,“云深不知处”,却又全无踪迹。这个人与山,与云融为一体了。写法是由近及远,从小见大。柳诗恰恰相反,上来视野甚大,缩小集中到一点上,一舟一人,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。贾岛的诗可以说是写了一个人向着自然逐渐消融自我的过程;而在柳宗元的诗中,人格是从自然之中凸现出来,在深的层次上,人与自然是冲突着的。这两个人都找到了自我,都得到了解脱。